“辛丑、丁酉、甲申”,舌尖轻碰两次上颚,吟诵出一个刻画着时间的坐标,恒久地锚定在奔流的长河里。刻舟求剑而又溯流而上,记忆逐渐清晰浮现——那是无数个平凡的日子中唯一在衡阳的一日。蓝色的画布上厚厚涂抹着大块浓稠的白色,像是化不开的炼乳。紧接着便是一点炽热的白光,昭告着剧目的开场。
“要有光——”,起初的一点光亮迅速扩大,将没有尽头的黑夜吞噬殆尽。一片朦胧斑斓中连绵且苍翠着的的南岳余峰填满了大半车窗。随后声音也愈发清晰,嘈杂的无边的白噪声海中迅速翻涌起巨浪,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沉闷而长鸣着的汽笛声裹挟着卧铺车厢特有的繁闹烟火冲入大脑。
从床上爬起来——伸一个懒腰——转头撇到旁边熟睡少女泛着红晕的脸颊。笑着摇摇头,用手指轻戳下去。直到那巨大棚顶投射的阴影将车厢彻底吞噬——衡阳站到了。
跟随着人潮流动聚散,紧接着便是公交车外声色流转,影随光动。少女肩膀柔软的触感随着公交车远去而渐渐淡忘,县城颠簸小车上补觉的颈椎酸痛恶果却渐渐浮现。在麻木与庸俗的刺激中,巨大的牌匾横入视线——「石鼓书院」。
嗅着空气中飘渺而清晰的“请佩戴口罩,扫描场所码……”,似寻觅奶酪一般循迹而上,挤入售票小木屋下窸窸窣窣的人群之中。拥挤之中一抹鲜红色高高竖立,似旗帜一般且正是旗帜而吸引着人们前去拥簇朝拜。我摇一摇头,努力把刚才见到的导游服务忘却,大踏步的向前走去。
刚一进大门,一座亭子矗立在正中。亭身通体肃穆的厚重黑色也遮掩不住八角朝天飞檐的滑稽与亭内陈设的荒诞。亭上书「禹碑亭」,亭内有洁白无暇甚至经过现代工艺抛光的大理石碑,上漆古越国文字七十有七。余则三人成行,左臂恰是专精于天书梵音之道的语言学天才少女,右膀却是核工程与核技术专业大汉。我等正倾身微蹲,欲细细探究这文字的本来面目。谁料,那一众蚁群竟蜂拥而至,红旗所指,大手一挥便将我们赶至一旁。接着,便有那尖利的声音无孔不入地袭来:“禹王治水……勒石记功……天书不可读……天威不可测……”云耳云耳。虽耸人听闻,我等却只当那导游妖言惑众,抑或是愚昧无知,相视一笑便继续漫游诸祠堂阁楼。
自那日归去,无数个平凡的日子继续漫无尽头地延续着,撕下的日历纸越堆越高,麻木在平庸中日复一日地加剧。忽有一日深夜,黑白灰的单色生活中,一抹蔚蓝色的少女头像跳动雀跃。小心翼翼地打开聊天窗口,却只有一行小字:“曹锦炎. 岣嵝碑研究[M]. 1989年9月第一版. 合肥:文物研究编辑部, 1989 :201-213.”看完全文,恍若醍醐灌顶。依曹先生所言,此“禹王碑”盖朱句代越王祭衡山文,释文全文辑录如下:
“唯王二月丁酋,宪亘承嗣越臣朱句,凡以惄顺,厥日登。余盟于此,曰:虔主山麓,汝弼益福,利朕四行,王姓和攸,俾师长黍。杨王。夙夕褒赏,穆用工,其允有作。南峰渊陌,曲则秋田,烟草鼎䀄。用拜光朕。”
可悲啊!现在各地的古迹风景,大多附会于黄帝、大禹、仓颉等神话中的人物,抑或是乾隆下江南等虚无缥缈的传闻,以达到耸人听闻的目的。上古时期哪里会有这么多遗迹流传到今天呢?只不过是给人们增添笑料罢了。
边缘锋利残破日历纸堆积如山,在夜幕下漫射着生活黑色的阴影。 “我们一起去看日出吧,就像动漫里那样,在山顶迎接新年的第一缕阳光。” 第365张飘落,2021年轰然崩塌,湮灭成烟。我轻轻点了点头,看着她认真而又兴奋的黑色眸子:“好呀。”于是,我们倒出书包中的笔墨纸砚,塞入饮用水和早餐便当,披上厚重的冲锋衣,在万家灯火之中漫步于湘江
之畔,在灯火阑珊之时登上岳麓山顶。坐在草地上,仰望天空是漆黑似墨,点缀着天狼星、参宿四、北河二等几点稀疏的白色,俯瞰湘江是浓稠深邃的江水,雾气缓缓升腾旋转。天与地与黑与白之间,只有你是第三种颜色。蓦然,新年的钟声回荡在城市的上空,响彻每个人的心底。江对岸烟花腾空而起,将夜空映照成绚丽的彩色,涂染着草地上相拥而眠已然熟睡的二人。
第二天一早,我又见到了那“禹王碑”,说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岳麓山顶上——太阳掩藏在雾气之后迟迟不肯出来,使得整座岳麓山都如同浸泡在梦境之中。可是,我确实再一次见到了祂。不变的是那古朴难解的古越文字七十余七,不同的是斑驳崎岖的古老石碑,静谧安宁的群山环抱。我相信,这才是真正的古越文字应有的居所,祂在我的梦里——现实中——岳麓山顶以祂的本来面目展现于我,而绝不是石鼓书院中现代大理石上矫造扭捏如同商店橱窗般的被迫营业,也决没有后人牵强附会的解说注释。
下山,遇墓园一座。上有石碑书“丁文江先生之墓”,字体古朴苍劲,环境典雅肃穆。以其为中国地质事业奠基人,献菊花数三,鞠躬致敬,默然离去。
新型冠状肺炎爆发至今已二年有余,上海全域静态管理亦已超过二月。我住湘江头,君住淞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你染红了岁月,改变我黑白而无言的世界。”